第56章 败露(1 / 1)

茶馆二楼的隔间,光线昏黄,闷得人喘不过气。

狗日的薄木板,把耳朵硌得生疼。

陆骁全当没这回事,身子弓成一张拉满的弓,连呼吸都掐断了。

隔壁,王科长那破锣嗓子还在嗡嗡作响。

“建军老弟,这事儿,就这么定了。”

“冷库的采购权,往后可全攥你手里。”

陈建军的嗓子眼儿又干又哑,飘出来的字儿都带着一股烧糊的味儿。

“王哥,那……那批货,真能成?”

王科长喉咙里滚出一阵黏糊糊的笑声。

“呵,有啥成不成的?”

“南关黑市跛脚刘的货,便宜就是硬道理!”

“你就照我说的,把那批跟烂泥没差的水泥,还有那细得能拿来剔牙的钢筋换进去,天王老子来了也瞧不出半点毛病。”

“等工程款一到手,信封里这点钱票,就是个开胃小菜。”

“真正的大头,咱哥俩,对半分!”

这话一字一句,都往陆骁后心里钻,他浑身的皮肉瞬间绷紧,一层白毛汗从脖子根炸到脚后跟。

墙那边,传来一声响亮的吞咽,还有骤然粗重了好几倍的喘息。

……

夜沉得跟墨似的,院里黑黢黢的。

陈家老宅,陈秀英的卧房里,只有一豆油灯的火苗在跳。

陆骁垂着手站在炕边,嗓子压得极低,把偷听来的那些腌臜事,一五一十全倒了出来。

跛脚刘。

烂泥水泥。

剔牙钢筋。

对半分。

每吐出一个词,这屋里的空气就更冷一分,死寂得吓人。

话倒干净了,陆骁就立刻闭上嘴,眼皮子垂下去,不敢瞅老太太的脸。

奇怪的是,陈秀英听完,脸上千沟万壑的褶子竟没动一下,平静得过分。

可她那双浑浊的老眼,在昏黄的灯火下,却透出一股瘆人的亮光。

半晌,她嘴皮子慢慢咧开,一个冷冰冰的弧度。

手里的拐杖,笃,笃,笃,一下下敲着地面。

声儿不大,却敲得人心尖儿跟着一抽一抽。

“好。”

“好得很呐。”

“我正愁没个由头,把他这块烂肉从身上剜掉。”

“他倒好,自个儿把刀子递到我手上了。”

……

第二天,晚饭桌上。

堂屋里,只听得见筷子碰碗和呼噜饭菜的声响,闷得人胸口发堵。

大房一家子只管埋头扒饭,头都不抬。

二房那头,一个个都蔫头耷脑的,筷子半天也不动一下。

一直闭眼假寐的陈秀英,眼皮子猛地掀开。

她清了清嗓子,声音不高,却让一桌子人心头都咯噔一下。

“建冷库,采购建材,这可是咱村开天辟地头一回的大事。”

“这事儿,丁点儿都马虎不得。”

“我翻来覆去想了一宿,要说家里头脑子最活泛,最会跟外头人打交道的,还得是建军。”

话音一落,满桌的筷子都僵住了。

陈建军手里的窝头“啪嗒”一声掉回碗里,他猛地抬头,俩眼珠子瞪得溜圆。

周兰和陈灵儿的眼睛,“噌”地就亮了。

陈秀英眼皮都没抬一下,径自从怀里摸出一个鼓囊囊的布包,往陈建军面前一推。

“这里头,是村里刚拨下来的公款。”

“买料这桩事,从今往后,就全交给你了!”

“建军,你只管放开手脚去干,钱不够,再跟我说。”

老太太的视线刮过陈建军那张涨红的脸,话里是满满的信任。

“我就一个要求。”

“必须给咱买最好的料,花多少钱都不打紧,绝对不能给红旗村丢人!”

“娘!”

陈建军一张脸憋得通红,“腾”一下就站了起来,胸脯拍得“砰砰”响。

“您老就擎好吧!我陈建军就是搭上这条命,也保管把这事办得妥妥帖帖,敞敞亮亮!”

天上掉下来这么大个馅饼,砸得他晕乎乎的,脚底下直发飘。

周兰的腰杆儿立马挺得笔直,满脸的得意劲儿都快溢出来了,眼角一个劲儿地往大房那边瞟。

陈灵儿更是下巴一扬,鼻孔都快翘到天上去了。

大房的陈建国和张桂芬,脸上急色一闪。

张桂芬嘴唇动了动,刚想张嘴,就被陈秀英一道冷飕飕的眼风给钉了回去,后面的话全堵在了喉咙里。

二房那一家三口,还美滋滋地以为天上掉了馅饼,谁都没瞅见,老太太垂下的眼皮底下,藏着一抹冷得彻骨的讥诮。

……

饭后。

二房的屋里,飘出几声压都压不住的偷笑。

等那边的动静彻底消停了,陈秀英才把陈念叫进了自己卧房。

她带上门,从炕头一个上了锁的破木箱里,捣鼓出一个用油纸包得死紧的东西。

油纸一层层揭开,露出一张泛黄发脆的旧纸。

那张纸,被郑重地递到了陈念手上。

“念念。”

陈秀英的声音沉了下来,没了饭桌上的那股劲儿,字字句句都透着分量。

“你二叔那台戏,是唱给全村人看的,是假的。”

“咱陈家真正的根,不在那劳什子冷库上。”

她伸出干柴似的手指,点了点陈念手里的纸。

“根儿,在这儿。”

“这是我早年,听一个南边来的老庄稼把式传的法子,专门治盐碱地。”

“你明儿个,就去找大牛、二虎那几个肯卖力气,嘴又严实的小子。”

“上咱们家那一百亩地的最南头,挑个最犄角旮旯的地界儿,先给我刨一分试验田出来。”

老太太的眼睛在油灯下,亮得惊人。

“记着,这事儿得偷摸着干。”

“天知地地,你知我知,再加上那几个干活的知。”

“一个字都不能漏出去,特别是漏到你二叔他们家耳朵里。”

“冷库那边,是我撒出去的饵,钓的就是那条养不熟的白眼狼。”

“咱这块地,才是真正要种的粮食,是能让全家老小往后都吃上饱饭的命根子。”

陈念小心翼翼地展开那张又软又脆的旧纸。

上面用褪了色的炭笔画着些沟沟坎坎,旁边是几行歪歪扭扭的字。

图,看不大明白。

字,也认不齐全。

可她一抬头,撞上奶奶眼里的那团火,自己的心口也跟着热了起来。

她捏紧了手里的纸,指尖微微发颤。

这张薄纸,却有千斤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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